重建信仰 ——近代中国思想的新陈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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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07 星期日
简介:李海青,1978年1月生,男,山东滨州人,中共中央党校马克思主义学院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央党校创新工程首席专家。主要从事当代中国改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马克思主义使命型政党研究。先后出版《法的信仰——一种政治哲学的分析》《权利与社会和谐》《公民、权利与正义:政治哲学基本范畴研究》《当代中国改革路向》《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价值解读》《改革攻坚阶段的利益冲突与整合》、《民主:权力的缰绳》《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逻辑》、等个人独著13部,在《哲学研究》《伦理学研究》《马克思主义与现实》《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各类期刊发表文章200余篇,主持国家课题与省部级课题多项,曾三次获中央党校科研优秀成果奖。近年来先后被评为中直机关第八届青年岗位能手、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家“万人计划”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现为中直机关青联委员,中央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与建设工程课题组专家,北京市委讲师团特聘专家。
01
重建信仰
——近代中国思想的新陈代谢
近代中国的历史是一个在西方文明冲击与内部矛盾推动下各个方面逐步转型与各种因素新陈代谢的过程。在这个风云激荡、道与世更的时代,危机意识下知识精英的思想变化与信仰嬗递表现得尤为明显。适应救亡的需要,中国传统思想体系逐步解体,新的思想因素则逐步引进、萌生,思想领域新质与旧质冲突交锋,上演了一幕幕鲜活而又沉重的意识形态之剧。系统梳理近代中国思想领域的新陈代谢与知识精英信仰的重建历程,对于深刻把握中国近代历史的演进逻辑,深度理解中国如何从近代走向现代,深入思考中国文化的创新与发展,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引 言
★思想
先声★
二进化史观:能动进化的理想主义
洋务运动既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情势下的被迫而为,清政府对之又寄予了很大期望:秉持中体基础上采西方之用,即使不能恢复原有的天下秩序,但总可求得富国强兵、不辱于人。但形势比人强,中日甲午一战,洋务自强与明治维新两场变革运动的效果立显。当然,不能以甲午战争作为评价洋务运动的唯一标准,战争失败也有多方面原因,但最起码这是衡量自强成效的一个非常重要方面。相比败于西方列强,败于历史上长期臣服于中国,作为蕞尔小国的近邻日本,并签订极其屈辱的《马关条约》,让人尤其难以接受。天朝大国的感觉不仅不复存在,中国的危机进一步加深。难道中国在历史的推进中注定要逐渐沉沦?中国能否实现救亡图存?历史进程中中国的命运到底如何?未来到底如何?这些沉重的问题要求在一个具有世界视野、更为深刻的历史观层面来分析。就此而言,甲午前后历史观研究的兴起是反映了内在时代需要的。
洋务运动时期对于历史观并无多少涉及,这是因为,对于中体优越性的牢固认同使得那时的政治与文化精英对于中国之历史命运并不十分担忧,认为通过西学自强应对外来危机无大问题。换言之,那时外来的触动尚未达及哲学历史观的层次,尚未把时人的目光拉入跌宕起伏的整个人类历史发展的长视野中,官民的识见依然局限于中国自身的历史,并且无意识地停留在过去几千年的辉煌中。但现在洋务运动即使坚守中体,并采西用,结果依然不堪。对于中体优越性的反思与对中国历史命运的担忧作为一体的两面就自然成为了问题。这个时期,西方传入的启蒙思潮、自然科学成就特别是进化论思想在国内知识精英中引起广泛关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理念开始产生巨大而深刻的影响。不仅资产阶级维新派,比如严复、康有为、梁启超等藉此思想资源形成了各具特色的进化历史观,而且资产阶级革命派,比如邹容、陈天华、孙中山等也以此为基础来阐发自己的历史理论。当然,维新派的进化史观强调渐进,革命派的进化史观强调突进,但两者都具有共同的特点。这种共同点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这种进化史观摧毁了中国历史上一直存在的复古史观与循环史观。儒家的复古史观认为夏商周三代是天理流行,三代以后则是人欲横流,所以历史的发展就是要由三代以下的反常回归三代的正常,重新恢复圣王之治的原始典范。相比于儒家精英的复古史观,循环史观其实更为流行,王朝更替是天命使然,因为旧王朝已经丧失天命,新王朝则顺应天命,天命不变、天道不易,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普通史家与世俗百姓更习惯于这样来看待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但不论是复古,还是循环,都是在中国自己的历史上犯计较,打转悠,或者说是自言自语。而真到群雄并起的西方工业时代,自说自话就不合时宜了,因为语境已经根本变化了,必须把中国的命运放到整个世界历史的视野中去思考,因此,一种普遍性的历史观就成为必然。另一方面,这种新的历史观必须具有科学性的外观或依据,但是却不能得出消极的结论,而是必须通过历史观的重构提升士气、展示希望,能够有效助力于国家的救亡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进化史观的科学依据当然是西方近代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自然科学理论特别是进化论学说,这也是当时的启蒙精英所共同认可的。确实,对照中国任人宰割的悲惨境地,这种带有残酷竞争色彩的进化理念给予时人思想以极大的刺激。但是,当时各种中国化的进化史观对于西方进化论学说又不是全盘接受,而是有所改造。这种改造突出表现在在对历史进化的陈述中注入了人的能动选择的因素。宇宙之发展生生不息,历史之发展充满活力,人作为历史主体并不是完全被动地听任自然选择与安排,而是可以发挥能动的创造精神,高扬自身之意志,国家民族可以凭借努力奋斗摆脱外来压迫,奋起直追、达于先进,而整个人类社会最终也会达到一种理想的大同之境。历史之进化趋势与人之能动意志合而为一,人的能动意志最鲜活地体现着历史的进化趋势,此即是进化史观思维中的天人合一。具体到当时之中国,按照进化史观,要救亡图存乃至实现富强,就必须实现政治制度与政治理念的变革,个体之努力也当集中于此。不论是改良维新也好,还是革命再造也罢,不论是君主立宪也好,还是民主共和也罢,所谓的中体再也难以有效持守。如果说甲午以前,反思与批判还只是偶然涉及传统皇权思想与制度框架,甲午以后的反思则已经普遍进入到传统政治文化与政治制度的内部,批判日益激进化。如果说洋务运动兴起时,中体西用还是一种较新的应时理念,维新以后特别是经过辛亥革命,再提中体西用则陷入历史的反动。
勃兴的进化史观宣扬宇宙的进化规律,给人以科学之感,高扬主体的主观意志,使人有激昂之情,描绘未来的乐观图景,让人生期盼之意。著名历史学家张灏先生指出,这种进化史观也融入了传统儒家的经世思想与入世精神。他把这种中西两种影响化而为一的历史世界观称为历史的理想主义。历史的理想主义有特殊的三段结构:(1)对现实日益沉重的沉沦感与疏离感;(2)强烈的前瞻意识,投射一个理想的未来;(3)关心从沉沦的现实通向理想的未来应采取何种途径。“这种理想主义含有一种高度的政治积极性,一种强烈的政治行动倾向。……重要的是,这种政治积极性与使命感,隐含了一个对人的主观意识和精神的信念,认为人的思想和意志是改造外在世界的动力。因此反映出一种高度的人本意识。……他们常常认为历史潮流只有透过由人的意志产生的精神动力才能向前推进,……理想主义的世界观与历史演进观结合,使人觉得这世界观所展现的理想与价值不只是人的主观意识的投射,而且是根基于宇宙的演化与历史潮流的推进。”[4]这种历史的理想主义在进化规律的名义下高度融合了主观的意志与信念,勾画了一个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兼容同存的理想社会图景,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传统儒家的信仰体系而成为当时众多知识分子一种新的意识形态信仰。正如冯契 先生指出的:“西方哲学传到中国来,真正产生影响的是两种哲学:旧民主主义革命阶段的进化论,它与当时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文化相联系;新民主主义革命阶段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它与科学社会主义的文化联系着。达尔文进化论的输入标志着中国近代哲学革命的开始。从戊戌变法时期到‘五四’前夕,整整一代革命者,都信奉进化论。”[5]
进化史观及其引领下的改革与革命摧毁了作为中体的政治制度,也在较大程度上摧毁了作为中体内核的传统纲常伦理,尽管传统伦理纲常也表现出很大的惰性与惯性。与之相应,对西方的学习也已不限于器物科技,政治理念与政治制度也被大规模的复制移植,现代民族国家的观念逐步形成。在这种情况下,儒家传统文化对于社会成员个体角色的设定也开始解体。如上所述,传统儒家文化内含一种不平等的深层结构,每个人不是依据其自身,而是在种种不平等的关系结构中被认知与定义。而现在儒家纲常伦理的式微则导致这种不平等结构的解体。普世性的进化史观给予个体的不再是等级化的角色,而是一种普遍性的平等身份,与救亡图存以及塑造现代民族国家相适应的这种普遍平等身份即是国民。区别于旧的臣民,作为新的民族国家基础的国民可以称之为新民。新民具有国家意识与进取参与精神,具有现代素质觉悟,如果没有新民的塑造,民众普遍麻木被动、畏缩惧变,满脑袋奴性意识、自私观念,救亡图存就难以实现,更勿论现代民族国家之建立。新民的提出实际上是对传统儒家交往伦理与个体德性伦理的反思与批判。换言之,这时候对传统儒家文化的批判不仅涉及政治领域的理念与制度,也已经涉及到交往伦理与个体的德性伦理层面。这一时期,严复提出了“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的三民思想,并将之视为国家治本之道。梁启超则著《新民说》,强调有新民才会有新制度、新国家、新政府,民德民智民力是政治、学术、技艺之大原。可以看到,他们的新民思想尽管形式上强调个体,但实际着眼点还是救亡使命与独立强大国家之建立,带有非常强烈的集体主义色彩。张灏在评价梁启超的国民个人自由思想时也指出了这一点:“虽然他不是不了解从个人独立意义上理解的自由,但他是如此全身心地关注国家的独立,以至于他往往将任何有关个人自由的法规都看作是对他怀抱的集体自由这一目标的潜在伤害。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不认为个人自由是自由思想的一个必要内容的原因。”[6]严复尤其是梁启超的新民思想对于民国初年的知识分子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三
五四启蒙:困境之下的信仰选择
思想领域的变革引领以及现实的矛盾冲突共同激起了巨大的革故鼎新高潮,导致了帝制的终结与民国的建立,用以排外的顽固中体似已经不复存在。但民国建立后的乱象证明传统观念惯性之强、惰性之大超出想象之外。袁世凯复辟和张勋复辟自不必谈,大大小小的军阀也是一个个专制的土皇帝,思想领域又出现复古逆流,确实是“播共和之龙种,收专制复古之跳蚤”。体制似乎是新的,观念却是旧的,如何以旧观念适应体制呢?民国之初的先知先觉者选择了文化的启蒙。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似乎有一种简单的信念,即新的体制历经千辛万苦方才建立,既来之不易,也适合中国,具有生命力,所以必须予以持守、不能改变,只有彻底批判旧思想,通过新文化来提升整个国民的素质,才能以新国民支撑起新国家,这就是以“救人”来“救国”、以“立人”来“立国”的启蒙思路。这一启蒙思路接续了严复、梁启超的新民思想,但自由主义色彩甚浓,对于旧传统、旧伦理、旧道德的批判也更具深度、更加尖锐。儒家传统文化最深层的交往伦理与德性伦理已经被赤裸裸地推到了审判台,被批判的体无完肤。这时,新文化运动破旧立新的思想武器依然是进化论,启蒙者以进化史观为依据,高倡民主、科学,做新的探索。
作为知识分子,启蒙精英看到了问题所在,也看到了文化教育的功能,但也无疑过分夸大了单纯文化教育的力量。他们没有认识到现代性个体价值启蒙作为一种过程性事业的巨大难度以及这种启蒙所应具备的经济社会基础,没有认识到观念的改变到社会的整体性变革与国家的独立富强还有好多中间环节与步骤,没有认识到这些环节实现之艰难,好像仅仅观念的重塑就可以起到撬动其他方面改进,化腐朽为神奇、点石成金的作用。“在主编陈独秀的心灵深处,新伦理造就的‘新人格’已经囊括了新国家、新社会、新家庭、新民族等意向……辐射到国家、民族、社会、家庭上。……既然陈独秀以及同仁已经认识到‘集人成国’的道理,那么单单以个人人格和修养取胜能够使得‘国家之人格亦高’、‘斯国家之权亦巩固’吗?换句话说,作为国家、民族、社会的个人究竟与这个整体是何种意义上的关系呢?”[7]如果借用传统“内圣外王”的说法,五四启蒙过于关注“内圣”,而视“内圣”到“外王”之转化似乎难度不大之事。西方的启蒙思想体现了特定经济社会基础的要求,缺乏这种基础的对民主、科学、人权、自由的提倡必然具有抽象性,只能针对抽象的人一般意义上谈解放、谈个性、谈科学、谈理性、谈博爱,但这种缺乏具体关怀对象的宣教除了能够影响一部分知识群体与先进精英外,对于普罗大众能够具有多大作用呢?正由于这种抽象性,所以五四启蒙精英往往具有普世的情怀与世界主义的眼光,但情怀太普世、眼光太宏大却又难以聚焦于具体。因为把“立人”进而“立国”的希望放在文化教育上,所以新文化运动对于新文学建设特别是白话文用力颇多,新文学成了主要的武器。“洒一滴墨,使天地改观、山河易色者,文豪之本领也。”[8]“吾以为文学在今日不当为少数人之私产,而当以能普及最大多数之国人为一大能事。吾以为文学不当与人事全无关系。凡世界有永久价值之文学,皆尝有大影响于世道人心者也。”[9]通过文学的思想启蒙生动形象、感染力强,使人易于接受,但却缺乏系统的理性思维与严密的逻辑论证,难免影响启蒙之效。通过以上分析可知,五四新文化运动具有浓厚精英主义、抽象人道主义的特点。正由于此,其对传统的批判入木三分、无比深刻、发人深省,因为作为传统文化熏陶出来的人对于传统文化的积弊具有切肤之痛,甚至痛入骨髓,但建设却难有大效,启蒙精英所期待的历史效果难以真正展现。“中华民国建设了十四年之久,新文化运动,亦闹了六七年。然而我国人的脑袋里大多数还是一仍其旧,老态横秋的。”[10]这是抽象启蒙本身的尴尬、无奈与悲哀。在此意义上,即使没有五四运动导致的新文化运动的转向,启蒙运动本身也将难以为继。应该看到,启蒙本身的局限很大程度上也表明了近代进化史观的局限。近代进化史观表达了一种历史进步的信念,主张历史发展有规律可循、历史发展前景可期,这对于激发时人以一种乐观积极、时不我待的心态求进争胜、顽强奋斗、共克时艰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但进化史观是一种历史哲学而不是历史科学,它对历史提供的是一种哲学层面的、抽象的、大而化之的解释,尽管涵括了一些科学因素,然而终归不是一种具有确定性的、科学的解释原则。除了抽象的宇宙大法、自然法则、泛化的意志外,它找不到更无法阐明社会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机制,根本而言还是一种唯心史观。正因如此,近代知识精英创立的历史进化理论各种各样,颇具主观性,对历史的解释也是各不相同,有的甚至差别极大。进而言之,进化史观不仅无法提供一种具有高度科学性的历史解释原则,更无法化为一种科学的思维方式与问题解决方法。进化史观着眼于政治权力与意识形态之变迁,较少关注生产关系与经济基础,着眼于国家与个人两端,较少关注社会力量与社会结构,宏大有余而严谨不足,既无法对具体历史形势做科学分析,也无法对重大历史问题做深刻解剖。就此而言,维新变法的失败与辛亥革命未竟全功不是没有这方面原因的。道理很简单,如果解释世界不科学的话,改造世界必然就会出现问题。进化史观的问题同样反映在新文化启蒙运动身上。启蒙运动缺乏对经济状况、政治形势、社会结构的深入分析与有效认知,基于国家独立富强的理想信念与乐观心态,其过度放大了文化的力量、教育的力量、人的主观意识的力量,也过度放大了精英的力量,把国家的救亡与发展放置在了个体意识更新与国民素质提升的阿基米德点上,放置在了作为救世主的知识精英身上。在此体现的仍然是进化史观中历史进步潮流与主观心力意识合而为一、未来理想主义与伟大历史精英合而为一的思维模式。这种局限也决定了启蒙运动无法真正解构传统文化的消极一面,无法达到其所欲求的由“立人”而“立国”的目的。可以说,五四新文化运动既是进化论思想在中国近代的最后一个高潮,也是其由鼎盛走向衰落的阶段。以进化论为理论基础的进化史观不可能科学阐明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也不能切实解决中国近代社会的出路问题,戊戌变法的昙花一现、辛亥革命的令人失望、启蒙运动的难以为继都说明国家的救亡与发展迫切需要引入新的有效的思想资源,引入一种新的意识形态信仰。当然,正像诸多研究已经表明的,已经中国化的进化史观作为近代中国思想新陈代谢的一个关键环节无论是在破旧还是在立新方面,无论是在制度还是在思想观念方面也已经为新思想资源的引入做了必要的铺垫、打下了前期的基础,它将会在被扬弃中最终完成自己的使命。从历史的发展来看,这种新旧思想资源转换的契机主要有两个:一是一战结束与中国巴黎和会外交之失败,二是俄国十月革命风潮之震撼。就前者而言,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其惨烈的结局表明了资本主义之弊,打破了国人对西方制度与社会的憧憬向往,严重冲击了进化史观之历史必然进步的信念。战后召开的巴黎和会则扯下来列强所谓和平、公理的遮羞布,严重损害了作为战胜国的中国之权益,粉碎了国人对西方列强的美好想象。面对弊病丛生、粗暴虚伪的西方,我们还要继续奉之为师吗?腐朽的中国政府如此无能无力,还值得拥护吗?就后者而言,俄国十月革命则提供了一个相对落后国家革命成功的样本,国家之独立、劳工之解放、世界之大同,让人充满期待。鲜明对比之下,先进的知识分子把目光由原先的英美转向俄国,逐步开始以俄为师。“新俄所奉行的‘主义’本来自于西方,在很大程度上又表现出对西方文明的否定,这样的思想最符合西方分裂后中国思想界的民族主义情绪,遂出现‘从威尔逊到列宁’的转变。”[11]就其起源而言,马克思主义本身就是西方启蒙思想与进化理论的扬弃与超越:唯物史观作为一种历史科学而不是抽象的历史哲学对人类社会结构与历史发展动力做出了合理解释,并且指明了人民群众之力量;政治经济学引导人们关注作为整个社会生活与历史存续之基础的经济领域,注重生产力分析、生产关系分析、阶级分析,把国人传统一贯不重视乃至忽略的领域提高到至关重要的地位,给国人打开一个新世界,给以极为深刻的思维冲击;科学社会主义则明确阐发了社会新旧更替的革命主体,并提供了一种基于严密历史规律之上的自由全面发展之共产主义大同图景;马克思列宁主义政党学说则使中国先进精英在西方议会多党制以外还认识到一种以民主集中制为根本组织原则的具有高度人文情怀与牺牲精神的使命型政党。凡此种种,很难不使致力于改变现实的思想激进超越之士对这一理论产生高度的认同,这既是这一理论本身的科学性使然,也是中国社会当时的历史形势使然,由之,理论与实践碰撞出了绚烂的火花,并最终引燃了中国革命之烈焰。在此,不能把新文化运动的部分精英转向马克思主义简单地称之为救亡压倒启蒙,因为对于马克思主义的接受也是一种思想的启蒙,是原先抽象启蒙的深化与发展:从原先的先“立人”而“立国”到现在的先“救国”而“救人”、从原先的认同共和政治到现在的认同社会主义、由原先的依靠文化教育到现在的依靠暴力革命。“五四运动后,中国知识群体由改造个人逐步转向改造社会,从重视个人转而强调集体,由‘坐而言’向‘起而行’转移,即由思想文化改造转向政治活动和社会改造,改造的方向是由下而上。”[12]这样,基于历史的选择,经由苏俄的推动,马克思主义在近代涌入中国的各种思潮中最终脱颖而出,并作为融世界观、历史观、社会观、人生观为一体,解释世界与改造世界于一体,破坏旧社会与提供新图景于一体,使命型政党领导与人民主体作用发挥于一体,实现集体解放发展与个体心灵安放于一体的整全性意识形态信仰开启了恢弘壮阔的中国化进程。
结 语
自1840年鸦片战争至1919年五四运动对马克思主义的选择,80年时间风云激荡,中国社会的思想派别冲突交锋,先进国人的信仰实现着新旧更替。这一历程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其三,就价值目标而言,这一过程体现了集体性目标对于个体性目标的涵括。近代以来的思想更替与信仰重建都是为了解决国家救亡图存与民族解放独立问题,针对的是宏大的集体性目标而不主要是社会成员自主自由的个体性目标。按照人们的意识,国家危亡,个体自然无自由可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共同体的独立解放是个体自由解放的前提或者说涵括了个体的自由解放。基于这种认识,精英群体向西方寻求的都是救国之策,但无论是寻求来的君主立宪理论也好,还是民主共和理论也好,在西方很大程度上都是在政治社会稳定条件下和一定经济发展基础上保障公民权利、限制国家权力的建国与治国理论,与中国精英的救国意向不完全相搭。五四新文化运动之所以陷入困境很大程度也与此相关。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家最初所宣扬的自由、民主、人权等自由主义理念以及文化救国方案都需要一个已经存在的现代政府作为支撑,而这样一个现代政府恰恰是启蒙思想家所欲追求的目标。在一种不适宜的条件下由上而下空谈启蒙,结果可想而知。“在九十多年前的中国,试图在不触动旧的统治制度之下依靠思想运动实现人的解放,只不过是一种主观的愿望而已。当陈独秀、李大钊认识到个人的解放离不开阶级的解放和民族的解放时,寻求从‘根本解决’上解决中国社会问题的阶级斗争理论和社会主义,就成为他们的新选择,这种选择以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它以民族独立与国家解放为目标的集体解放形式,涵括了之前思想启蒙者对个体的独立、解放、自由等权利的诉求。”[15]马克思主义的价值旨归本来是追求每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但经过列宁主义和苏俄的中介,其首先变成为一种有效的民族民主革命理论。当然,集体性目标的达成未必意味着个体自主就可以实现,因为民族独立的集体性目标实现以后还有国家富强的集体性目标,对于后发国家而言,在较长一段时间内,集体性目标的达成总是重于个体性目标的实现。只有市场经济已经有了较大发展,现代化进程推进到一定阶段,政治文明程度较高时,公民个体的身份与角色才会相对凸显。
尾 注
[1]陈旭麓:《中国近代史十五讲》,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82页。
[2]陈旭麓:《中国近代史十五讲》,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88页。
[3]陈旭麓:《中国近代史十五讲》,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90页。
[4] 张灏:《幽暗意识与时代探索》,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49-153页。
[5]冯契:《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页。
[6]张灏:《梁启超与中国思想的过渡》,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第150页。
[7] 张宝明:《启蒙中国:近代知识精英的思想苦旅》,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53页。
[8]《李大钊全集》第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638页。
[9] 《胡适全集》第28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03页。
[10] 段思召:《无题的通信》,《京报副刊》第53号,1925年2月6日第8版。
[11] 罗志田:《激变时代的文化与政治——从新文化运动到北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2页。
[12]孔亭:《现代化视野下的中国近代启蒙思想研究(1895~1923)》,山东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1页。
[13]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46页。
[14]张君劢:《新中华民族性之养成》,《再生》1934年第2卷第9期。
[15]孔亭:《现代化视野下的中国近代启蒙思想研究(1895~1923)》,山东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3页。
责任编辑:思想先声编辑部
文章来源:李海青教授提供
图片: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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